瑩瑩兒青春進行式

中國時報【何亭慧】

看著兒子把每一本書當藏寶箱，充滿期待地打開，他甚至還不會認字呢…真正的閱讀，一切不都從這裡開始的嗎？本來寫作，也是如此，如此平凡、平凡的一件事。

光兩歲生日時，我們幫他買了一個書架，排滿故事繪本。小男孩大為震撼，他輕撫著這份禮物，用有限的詞彙表達，他想獨處。我在半掩的門後觀察他，抽出的書本散了整地，他微微蹙眉，專注而謹慎，很珍惜地翻閱，眼睛閃耀喜悅的光采，不時用短短的手指，觸摸紙頁上的黑字，和精美的插畫。此時此刻，他是坐擁整個宇宙的小國王。

閱讀。真正的閱讀。一切不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嗎？

我回到五歲的溫暖時日。我不知道怎麼學會閱讀的，也許跟著注音，也許跟著中文字的形狀與音樂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用上學，但我得陪妹妹等幼稚園的娃娃車，邊等就邊看《國語日報》。那是一個奇妙的世界，安靜的欄位裡人聲鼎沸，密密麻麻的黑字，卻組成一座座絢爛似錦的大花園。我向前奔跑，左轉，右彎，有時候慢一點，有時候停下來，讓一句蝴蝶般的聲音，停在我的肩上。等我從花園出口抬起頭來，妹妹早已不見蹤影。驚慌求助下，目睹經過的三叔和鄰居阿姨都覺得奇怪，說妹妹上車前，拚命向我揮手喊再見，我完全不理，弄得她又哭又跳腳的呀。可是，我一點印象也沒有，好像那五分鐘我並不在場一樣。

我在哪裡呢？

漫長又枯燥的暑假無事可做，家附近無田野也無商圈，別提鄰舍玩伴，連玩具也只有一個不太青春美麗的芭比。我除了吃喝睡覺，就是一直讀《草原上的小木屋》系列故事。明明是溽暑，我卻因著書裡的長長冬季直打哆嗦，覺得自己就在屋裡，就炭火搓著手。然後是紫色和橘色書皮的世界文學名著，白色的偉人傳記，怪盜亞森羅蘋福爾摩斯，水滸紅樓三國……

緊接著是教科書、參考書、評量和考卷堆，作文簿寫〈我的志願〉、〈影響我最深的人〉、〈論孝道〉、〈把握時間〉……我沒忘記引經據典，把握起承轉合，結語鏗鏘有力，只是當老師朗誦我的作文，我既不臉紅也不雀躍，因為，我並不在那裡呀。

（祂留下一把

綠色鑰匙）

十六歲，才認識不久的同班女生，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地哭泣，哭泣完又大笑。她述說的故事，情節本應平淡無奇，但被她說得那麼驚天動地。世界原來這麼複雜嗎？我第一次讀到《桃園青年》，好像有些像冰晶的字，落在我的心上融化了，特別是那種欲說還休，說東其實在說西，思緒像跳蚤，落在紙上像一盤叮咚叮咚的珍珠的那種文字。詩。一個字，兩個字。複雜的也變得簡單了。

總在獨處時，特別是睡前的那段幽微又閃爍的黑暗裡，開一盞燈，聽著電流通過牆壁的聲音，筆尖落下，試圖確認自己，是不是就在這裡？我追捕那些撲來的靈感飛蛾，有些撞進火裡燃盡了，有些豢養起來，夜夜增肥，我剪下牠們的翅翼、觸角、殘軀，拼成語言的圖形，貼在白晝的紙頁上。沒有人的時候大聲朗誦，有人的時候，在心裡唸著。覺得不好，又丟進意識的河裡漂走。奇怪的是，樂此不疲。

因為美感是

來自可視範圍內那不可視的

黑暗，陌生而親密

像一座夜間泳池

墨水滴入黑紙，感受自身消溶……

但有透明的花朵逐一綻放

泳者的手臂划向月亮

花朵便開向月亮

開向太陽。於是我不停地寫，寫長長的散文，寫短短的詩，大多時候辭溢乎情，矯揉造作，為要炫耀文采，占領校刊，在升學制度下，發出不平之鳴。整個青春期就在青春痘的消長中度過了，那些油膩、紅腫、淚與汗，留下了疤痕，而文字也確實填補了一些，被過度擠壓造成的凹洞。

脫下制服，我開始大量地閱讀。沿著文學史的長河，我一路飢餓地啃食糧字，偏愛中外小說和詩，有課時一天讀一本，沒課一天能讀四五本。只是讀詩，特別狼吞虎嚥，帶著知己知彼的企圖心，非把所有中文新詩讀完不可，絕版的怎樣也要想法子到手，借來印來電子檔都好。我要寫詩。意念堅固無可動搖，但我不知道，是從什麼時候會到什麼時候或者，為什麼。

這樣的疑問令人自以為孤獨，感到不被了解，於是帶著一種被揀選的貴族的驕傲，把所有的真心傾注在詩句中，對外在世界不十分在意，常有隔岸觀火的冷靜與冷漠。

瓦斯爐點燃火，火使一鍋湯滾動

鍋蓋掀開

單純的念頭，奔跑過生活細窄的管子

成為熱

也或許變得危險

坐上晨間列車到了花蓮的研究所，所有的同儕都在寫作，彷彿這是一件再普通再平常不過的事。在社交場合有人解釋不能到的原因是正在寫小說的結尾，完全可以被理解；和同學合寫一電影劇本，三天沒有睡覺，大家只是聳聳肩。彼此欣賞或嫉妒，暗暗在課堂或文學獎上較勁；沒有人早睡早起，似乎靈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歌唱。夜夜我為詩所苦難以成眠，把乍現的靈光寫成一首好詩，再困難不過，可是我偏要虐己，詩，能被人一再頌讀的詩就在那裡，天邊的一顆星，好像努力伸手就可觸及。我問自己想被讚揚嗎？想成名嗎？想在文壇有地位嗎？

如果你拒絕這些制服

選擇重新擁有

自己，將來你會比較

沒身價，比較苦，比較早死

（要活著又要像個人

已經不可能了）：和成堆不相干的人

結夥躺著，你的臉上身上

積了厚厚的一層疤

只露出兩隻眼睛

（節錄自陳育虹所譯，瑪格麗特?艾特伍〈你拒絕擁有〉一詩；文中其餘詩句皆出自個人詩作。）

我看見在紙上默然進行的爭競，在台上言不由衷的讚譽。我看見這枚星星成為虛榮的通行證，成為放任情慾橫流的面具。我看見劇烈擺盪在自傲與自卑之間的痛苦，渴望孤高卻又妥協的糾結。寫作如果追求的是功成名就，它就像任何一種取代神的事物，像一條蛇，緊緊纏繞你，吐出蛇信嘲弄你。

回到文字之外，回到生活的本質，回到生命。處理情緒，處理缺憾，清理傷口。

過了好久。當我黎明即起，哺餵稚兒，灑掃庭除，料理三餐，忙碌得無暇思索詩為何時，內心卻無比沉靜。我想起小說《戴珍珠耳環的少女》最後的場景，少女把耳環賣了，心中吶喊著：我終於自由了！

與我的孤獨擦身。我貼近自己

一種喜悅使身體發燙

夏天即使被遺忘也仍是一團火焰

我在半掩的門後，看著兒子坐在書架前，把每一本書當藏寶箱，充滿期待地打開，忘情喃喃自語，他甚至還不會認字呢！真正的閱讀，一切不都從這裡開始的嗎？重新流連字裡行間，沒有比較與目的，享受單純的快樂，沒時間就隨性翻，喜歡的一讀好幾個月，不愛的就說不愛，換一本吧。本來寫作，也是如此，如此平凡、平凡的一件事。

費心端出異國料理刻花擺盤

丈夫吃光後說

還是喜歡家常菜色

一開始不明白

後來我想起

愛

是什麼樣子

至於詩寫來寫去漸漸

像敲釘之槌

反覆痛擊後

可以懸掛紀念品裝飾畫

在堅固的牆上

在

家